【葉揚】愛情走過以後

【葉揚】愛情走過以後

她不是故意要參加那場喜宴,事實上,在那場喜宴裡,她一個人都不認識。
一切都是伴郎的提議。

「妳今天晚上要做什麼?」傍晚的時分,他們站在影印機的兩側。她跟他,因為公事,利用網路來回通信,已經認識了一段日子。
但今天是她第一次見到他,跟照片裡不太一樣,他有著秀氣而挺直的鼻梁,笑起來有點害羞。她望著影印機送出來的紙張,這是她第一次到香港。
「嘿,妳今天晚上要做什麼?」影印機完成了工作,喘氣似地歇息下來,他一面收著手邊的檔案,一面對她發問。

「我會自己想辦法,找個地方吃飯。」她表情輕鬆地回答,貌似瀟灑。當個經常出差的商務人士,她學會不麻煩任何人,自己照顧自己。我自己有計畫,我自己有辦法,變成她的口頭禪。今天晚上,如同每個出差的晚上,她早已決定回飯店去,打開電視,叫客房送餐。這裡人生地不熟,她只有一個人,哪裡都去不了。

「這樣嗎?」他歪著頭想了一下:「要不然跟我一起去吃飯吧,我有一個好地方可以去,不仔細挑剔的話,菜也算是很好吃。」
那邀請直直地朝她射過來,迫使她臉頰泛紅。
這是光靠email往來無法得知的事情:他的眼神溫暖迷人,她閃躲不過。

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,今晚,他要帶她去的地方,是一場喜宴。
他是伴郎,身上掛著紅紅的小花,新郎是他的高中同學。

在喜宴裡,雖然她一句廣東話都聽不懂,但吵吵嚷嚷的笑鬧中,她知道全桌的賓客都在打量她。
她是誰?
怎麼從來沒看過?
她是他的誰?

她優雅地保持微笑,避免尷尬的對看。
她告訴自己不要理會其他的人,把視線望向台前。
她唯一認識的人,穿著灰色西裝,直挺挺地站在那裏。他們相隔五桌的距離。

他們用目光連起一條如蠶絲般的細線,穿過五桌的距離,他們通過那條細線,說起話來。

(嘿,這裡的人都覺得我很奇怪。) 她用唇語對他說。
(大家都覺得妳很可愛。) 他遠遠地用唇語回答。
(我肚子好餓呀。) 她摸著肚子抱怨著。(這裡真的有飯吃嗎?)
(再過十分鐘就上菜了。)他指了一下手表,
(那你知道第一道菜是什麼嗎?)她接著問了下去,為了好玩,這次她講得特別快,想要測試他明不明白。

這時進場音樂用富麗堂皇的方式隆重響起,探照燈打在進場的大門,大家嘩啦嘩啦的喧鬧著。周圍一片黑,他換上認真的表情,整了整西裝,目光對著門口微笑。
溝通的細線斷了,她也跟著轉過頭去。
這件喜事對她來說,喜怒哀樂都扯不上邊,她一下子覺得自己非常孤單。門打開以後,是興高采烈的新郎新娘,兩個裝扮慎重的陌生人。

「小姐,那邊的伴郎,要我過來跟妳說,請好好享受晚餐,盡量吃飽一點。」一位穿著藍色制服的侍者走過來,他拍拍她的肩膀,「另外,他說,今天的第一道菜是龍蝦。」

她不可思議地張大嘴,黑暗中,他開心地裂開嘴對她笑著。那個她唯一認識的人,笑得像個興奮的孩子。

那一刻,是玫瑰花瓣灑下的顏色。

現在

當他從淺藍色的門外走進來的時候,她一下子沒有辦法呼吸。

歲月好像跟他談過特殊條件似地,他的笑容依舊,姿態依舊。鼻樑秀氣挺拔。
這些令她猛然想起,和他上次見面,已經是十五個月前的事情。
他的喉結是她看過所有的男人中,最好看的喉結。

從上次的那場喜宴算起,好幾年的日子,就像風呼呼地一陣吹過去了。
2007到2010年的期間,他們在同個公司上班,有時在同個辦公室,有時沒有。誰都沒想過,彼此居然花費了整整四年,除了站在影印機旁邊,壟罩在曖昧以外,沒有更進一步的互動。
後來,兩人又各自換了幾家公司,但依舊是在相同的產業裡面,相似的工作內容。
或許是時機不恰巧,或許是兩人之間沒有任何一方有足夠勇氣的關係,他們一直沒有走到一起。實際的原因其實誰也不知道。

因為工作出差的巧合,他們又在相同的城市裡相遇了。
如同以往,他打電話過來,他們約好在飯店的餐廳見面。

「嘿,這是我今天第一次見妳穿著長褲呢,我總是以為妳沒有洋裝以外的衣服。」他指著她說。從前的她,一起工作的那幾天,她總為他特意打扮。
「這也是我第一次看你,穿得這麼簡單啊。」她回答著,他身上穿著灰色的T shirt,搭配藍色刷白的牛仔褲。「請問這是你平常在家裏穿的睡衣嗎?」

然後他們相視笑了起來。

一切都是那麼熟悉,2012年的某個秋天晚上,他替她拉了椅子坐下,他們準備點菜。一個服務生走過來,為兩人倒水。他對著菜單唸出幾個菜名,詢問她的意見。

時間就像是用來刷淡感覺的溶劑,她在他的眼中,不再像個公主般地優雅現身,他也不再穿著燙平的襯衫,開著光亮的轎車,提早在樓下等待。
雖然什麼話都沒有說出口,但其實兩個人都明白,他們之間,那個追求的心情,就像洗過幾回的舊衣服,那鮮豔已經淡了。

他點了公仔麵,她點了雲吞湯。他們也不再需要昂貴的價格來襯托出約會的氛圍。

「妳還是喜歡一樣的甜點嗎?」他問。
她點頭。
「還要一份豆沙鍋餅,給這位小姐。」他對服務生說。

等待上菜前,相互寒暄,討論這個城市的天氣、當地人的口音和食物的味道種種的話題,都像是舞臺排練過似地流暢演出。
接著,不知道是誰先起頭的,他們用一種坦白的態度,聊起了以前的事情。

「我告訴你一個祕密,我當初喜歡你好多年,遠勝過普通朋友的程度耶。」
無論時間是否為時已晚,她凝視著碗盤,把當初沒有說出口的話,用一種正式的語氣說出來。在她心底,她認為(或許是很幼稚的想法),確切指出兩人沒有虛度那段曖昧的時光,這個實情能讓彼此都好過一點。

「我也喜歡妳,超過朋友的程度啊。」他露出潔白的牙齒,惋惜地笑了一下。
「不過在當時,那應該不是秘密喔,好像全辦公室的人都看得出來。」

現在,2012年的某個秋天晚上,他們都有各自的伴了。

她用習慣的方式,凝視著他的臉,他不算是帥氣的男生,但眉宇之間,有股討人喜歡的單純氣質。
而他也用一種溫柔的方式回應地看著她,那不帶迴避任何事物的表情,彷彿一塊溫熱的海綿,可以洗刷她的心。

(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碰到一個跟他一樣的人。)
她在心裡想著。

他是這個世界上,用同一個靈魂模型打造出來的,另一個她。
一個跟她喜歡同樣的電影,討厭同樣的菜色,走路經常同手同腳的人。

她記得有一天,她從廁所裡哼著歌走出來,遇上正在走廊上拿著茶杯的他,那時他們意外地發現,兩個人正唱著同一首歌。
在工作上,他們總是同一戰線,選出同樣的促銷產品,選出相同的代言人。當大老闆們意見分歧時,他們不需事前溝通,就能給出一致的意見。
有一次,他在午後帶了甜點回來,放在她的桌上,他抬起頭,望見她正在他的位子旁,擺上一杯熱咖啡。

每當她們在網路的聊天室裡碰到,在有共同朋友的場合見面;或是,好幾次,他們在城市裡漫無目的地走路,不小心在大街上面對面地遇見時(這樣的巧合發生過十次以上),那感覺,就跟照鏡子一樣。

(而我卻一再錯過他。)

「但是,我們怎麼搞了半天,結果還是沒有在一起呢?」她皺起鼻子質問他。
「說實在的,這個問題也困擾我很久啊。」他抓著後腦杓回答。

如果天上真的有神的存在,他們就是神設計出來天生就適合的組合。
她確定自己,再也沒有這樣的好運,再遇到一個這樣的男生。

「坦白說你送我當生日禮物的那件衣服,我根本穿不下。」她壓著眉心,不好意思地說:「但因為愛面子的關係,我還是留下來掛在衣櫥裡了。總不能打電話跟你說,喂喂,我根本沒有你想得那麼瘦吧。不過被喜歡的人送了昂貴卻又不合身的衣服,真是很麻煩。」

「在我心裡,你那時候長得就跟Model一樣。現在想起來,愛情真是盲目的啊。」他喝了一口茶苦笑著,好像吃了不得不誠實的藥丸似地,他接著開口:「那我也要告訴妳,每次跟妳見面,我都不得不洗兩次澡。」

「為什麼?」

「因為妳老是遲到呀。我洗完一次澡出門,就接到妳的簡訊說:『抱歉,因為工作的關係要改晚點見面。』於是我又跑回家,滿身大汗只好再洗一次澡。好幾次都發生這樣的狀況喔,連我媽都覺得我這麼密集地洗澡,可能有毛病。」

男女之間的實話,變成一種笑話大集合。
就這樣,他們一直笑,一直笑。直到眼前擺滿了滿桌的菜。

「其實我覺得是你的問題,」她舉著湯匙,帶著一絲責怪的語氣。「有一次我喝醉了,你送我回飯店,我把門打開,邀請你進房,是你自己不進來。」

他一面把麵撈起來瀝乾,一面抬起頭來看著她。總算,他們跨出那一條線,現在可以同時直視對方。

(對著他時,我在鏡子裡看見我。)

「妳記得嗎?妳第一次到東京出差時,我剛好也在東京,那個晚上我們突然發現對方都在同一個城市裡。」
她點點頭,和他有關的記憶,都有獨特的色彩跟分量。那時她才二十四歲,還留著長髮,習慣化淡妝。
「那時我提議妳到我的飯店住,我們可以省一晚的住宿費,然後開一瓶好酒喝。」他用筷子指著她的臉:「當時,妳也是沒來。」

「我是淑女呀。」她笑著反駁。「怎麼能你要我去飯店房間,我就準時出現呢?」

「我也是紳士才問得那麼含蓄哪。」他滿嘴嚼著麵,含糊地回答。

有時候,她會忍不住幻想,要是當時拋下一切,義無反顧地跟他走在一起,現在的他們會過著什麼樣的生活?她會更快樂?還是會後悔呢?
而她忍不住去想,他,是不是也曾經跟她一樣想過這樣的可能?

「明天要早起開會嗎?」他問。
「不,明天下午就坐飛機回去了,早上基本上沒有安排任何事情。」她查看了下行事曆。「你不是明天也飛嗎?或許在機場,還能見到你。」

以前的他,要是知道她隔天可以睡晚一點再去機場,他會再和侍者要些甜點,拖延兩人的用餐時間;他會追問她第二天的班機時間,不顧一切地開車到機場跟她吃頓飯,再回到市中心的公司上班。

「或許會碰到吧。」他抬起手來告知服務生準備結帳。

曾經,他們抓緊每個短暫碰面的機會,儘可能地把握兩個人獨處的時間。
今天的他卻拿著皮夾準備結帳,他只說了句「或許」。

「我去上個洗手間。」她用餐紙巾擦擦嘴角,他挪出位置讓她走出來。

她越走越快,終於用小跑步的方式進入廁所。

鎖上了門,一屁股坐在馬桶蓋上,穿著牛仔褲沒有刻意打扮的她,把衣服領子往上拉,蓋住整個頭部,那情緒跟著湧了上來。她忍不住哭了起來。

不清楚自己是為了什麼原因而哭,可能是,這輩子她從來沒有勇敢追逐過什麼,對夢想、事業、感情……都是一樣。

(軟弱,是我個性裡面的一部分。)
她非常瞧不起自己那個部分。

(原來我是有什麼東西出現在面前,就全盤吞下的那種人,我從來就不敢跳出框架外。)
眼淚停不下來地流著,她拿出鏡子,看著裡面的自己,沉默不語。
(這樣的人,要怎麼幸福快樂呢?)
她摀住嘴,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來。
(現在連跟自己一樣的那個人,都不要自己了。)
哭也來不及,還是別哭了。
(是我的問題。我還能怪誰呢?)

她只容許自己五分鐘的難過,小心地用面紙拭去眼角的淚痕後,她對著鏡子,擦上蜜粉跟口紅,把妝補好。這幾年過去,不靠化妝,就掩飾不住地老了。
她緩緩走出洗手間,假裝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。

現在,他們變成朋友了。
(也許我們之間有過什麼,但已經沒有了。)
他坐在桌前,拿著手機講電話。
(別哭。)

「那麼,」她故作輕鬆地,隨意提起一個話題。「跟我說說你的新女友?」
「非常奇怪的一個女生啊,有時候神經兮兮的,不是很有安全感喔。」他這樣回答:「她說我不是很容易了解,所以老是翻我的簡訊,查我的行事曆,就跟我媽一樣,讓人覺得莫名其妙。」
「你很喜歡她嗎?」
「對著妳,好像沒有辦法回答這樣的問題耶。」他說,表情有點不好意思。
(是我的問題。我還能怪誰呢?)

「妳呢?什麼時候要結婚?」他吐了一口氣,問了另一個問題。
「等我,」她搖著頭,喉嚨梗著一下才接著說:「等我工作不那麼忙的時候吧。」
「喔。」他點點頭,沒有接話。

服務生把帳單跟信用卡交還給他,她拿出錢來給他,被他推了回去。
「下次再換妳請客,到時結帳的時候不要再溜去廁所喔。」他開著玩笑說。

然後在沉默裡,他們並肩踱步走到門口,互相揮揮手,禮貌地道別。
「我幫妳叫台車回去?」
「不用了,我走走,飯店很近的。」她在他轉身前,先轉過去。她決定一個人在這個城市裡逛逛,這樣可以拖過獨自躺在陌生的床上的難受。

一步一步踏著灰白的石子路,走回飯店的路上,她傷心地想著他,以及他說的那個神經兮兮的新女友。

曾經,他是左腳,她是右腳,他們是這樣只有零點幾公分差異,幾乎完全相似的兩個人。

她懷念在喜宴裡,他穿的那套灰色西裝。
(我連一次都沒有吻過他。)
新女友對他好嗎?他也會說笑話逗她開心嗎?
(別哭。)
這些問題都已經失去意義了。

時間和機會,不是永遠站在她這邊,就這樣左腳右腳地走,可能發生的愛情,已經靜悄悄走過去了。現在剩下的,只有一些模糊不清的鞋印子。

光靠幾個痕跡不明的鞋印子,他們已找不回來時的路。
鞋子沒試穿,也看不出本身的好壞啊。

(但有什麼辦法呢?後悔不是吃藥就能治好的病。)

「謝謝今夜美好的晚餐。」走了一段路後,她在一個花圃旁停下來,站著不動,傳了今晚最後一封簡訊。她不是個小女孩了,不能什麼都要,不能什麼都賴皮。

「不客氣。」他回答。那聲音輕如羽毛。

她轉過身,就在背後,他手上拿著一把黑色雨傘,兩眼看著她。花圃開著黃色的小花。

「不客氣。」他又再說了一次。灰色的T shirt,藍色刷白的牛仔褲,目光的蠶絲細線,唇語。

同樣,他們兩人,大約,相隔著五桌的距離。



文章來源: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yehyang201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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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要留言:
  • 匿名
    2013-07-16 10:51:14
    不覺得這種感傷很奇怪嗎? 好像視 目前的伴侶於無物/是用來填補空虛的物品一樣。
  • 遺憾
    2013-06-24 06:03:34
    好可惜啊...本來是這麼合適的說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