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葉揚】請給我愛

繩索斷掉了，他站在清冷的風裏，沒有前進，也沒有後退。

有時候他覺得這個世界沒有設計一個居所讓他站立，他常常感到無助，像在擁擠的捷運車廂裡，逼得被懸空兩隻腳似地，腳掌因為不確實而有冷颼颼的情形。
他剛剛跟一個三十六歲的男人分手，從今天傍晚五點二十六分開始，他是孤獨存在的同性戀者。

天空因為灰暗而看不清雲與雲的距離，他幻想著下雨，他要套著新買的風衣，在路上淋著雨奮不顧身地前進。自從他離開家後，就無法被義務性地愛著了，他不是不知道這點，可是他還是願意試試看被陌生的人愛，那年才二十四歲的他想，這世界不會對我這樣殘忍吧，畢竟那時他還是個年輕的孩子。

過去的八年裏，他有過四段感情。

第一個戀人，是個跟他同年的男孩，在忠孝東路擺地攤。雖然大學畢業，擁有所謂白領階級的謀生技巧，但當時他跟那個男孩，嚮往嬉皮式的生活型態。每天，他們晚上賣力地工作，接著到酒吧裡聽鋼琴演奏，漫無目的地喝酒笑鬧，在清晨的時候做愛，然後天慢慢亮起來，他闔上眼睛，抱著旁邊男孩的肩膀，聽他胸口裡沉穩的心跳聲，愛情的濃度迷幻醉人。

後來，那個男孩離開了台灣，說是要到美國闖一闖。「我跟你一起去。」他說，但男孩搖著頭，執意拒絕：「我想要一個人去試試看獨立生活，請你諒解。」

喔。在心碎中他說，他願意讓他走，甚至為了表示祝福，還給了男孩一筆錢。

有時候天真是一種愚笨，他深信過了一段時間後，男孩就會回來找他。當地攤收攤後，他不再去別的地方，他扛著賣不掉的服裝流行走路回家，在兩人租屋的地方，忍耐著等候。

可是男孩沒有回來，幾個月後，連Email都連絡不上了。或許天長地久的愛情，不適用於同性戀者。他這樣想著。

春天來的時候，他在一家中型的貿易公司，開始當起上班族，負責文具進出口的業務，載著滿滿原子筆的貨運船，從東南亞開進港來，他準備好海關單據領貨，工作並不算難。

第二段的感情，是一個外國人，棕色的頭髮，灰色的眼睛。他們因為工作上的往來而熟識。像是看出什麼端倪似地，外國人在某一天晚上，在巷子裡吻了他。

「今晚到我那裏去好嗎？」外國人用純正的英語喘息地問著，沒有想太多，他像隻順從的小鹿般點點頭，一旁夜晚路燈發出柔軟細緻的光亮。

外國人兩個月才來台灣一次，一次停留五天，他很快就不能滿足這樣的生活。「我想要辭職。」交往八個月後，一夜的激情過，他在男人的懷中提出這個想法。

「辭職以後去哪裡呢？」
「任何能跟你在一起的地方。」他回答。
外國人笑起來，你這個傻子，他說。

那天以後，他們便不再連絡。好像火車到站一般，人們依序下車，各自往自己的方向走。

接下來的日子，到底是不是賭氣他也說不清楚，一個帶有強勢個性的女人出現在他的生活中，他便用一種被動的心態，無所謂地讓她愛了一段時日。

當然，最終的時候，他不願意娶她，事情便發展到不得不破局的那一步，「嘿，對不起，我沒有辦法。」他一面說，一面望著那個性堅毅的女人無可抑制地流著眼淚，他覺得自己是罪不可赦的壞人，他愧疚地伸出手要抱她，女人後退了一步。

你離開。她說。從此以後，請走到我看不見的地方。
好。他鬆了一口氣，把手收回。

在十字路口上站了一陣子後，天已經漆黑下來，他穿著風衣，在台北街頭快步地走。有時候，他覺得這個世界就像被一刀劃成兩半的蛋糕，要不是這一邊，就是另一邊。在中間的他，一點甜頭也嘗不到，這是自然的道理。

第四段感情，才剛剛結束，雖然仔細說來誰也不欠誰，但他現在什麼都不願意想。他以為這幾年過去，痛楚會減低，可是月亮為什麼沒有出來？雨為什麼還不下？他需要好好淋一淋，想清楚人生，到底在哪裡出了什麼問題。

不過，光是想清楚，又有什麼用處呢？

紅燈的時候，他沒有停下來，被一台摩托車撞到了身體，風衣的帶子纏上了車的後座。

幹。他聽見戴著藍色安全帽的騎士，皺著眉頭說。

嘿，我的風衣破了。這是他的第一個想法，關於愛情，關於性別，關於界限分明的蛋糕，他的心情像汗濕的薄衣。

騎士離開以後，他站在馬路旁邊，「幹。」一向有教養的他，忍不住小小聲地，對自己說。

文章來源：http://www.facebook.com/yehyan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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