詩詞中,哀怨的凝望總出於女方。別情閨怨詩的數量之多,已可自成分類。但是詩詞中不單只有棄婦怨女,其實也有棄男存在。
周邦彥有兩首詞,都是以被留下或者拋棄的男性作為視角。一首夜飛鵲(河橋送人處)、一首解連環(怨懷無托)。
「夜飛鵲」還好,只是由「何意重紅滿地,遺鈿不見」點明遠行者為女性,寫出送行者的離情。【註一】但「解連環」就帶著情感上的被棄。早期的一些詞曲賞析家不願同意此詞男人被拋棄的心聲。畢竟古代只有男人拋棄女人的份啊!可是後來的許多學者如俞平伯、沈祖棻、葉嘉瑩等,都對這些詞的男性視角做出正面肯定。
來看一下解連環這首詞:
解連環 【註二】
怨懷無托。嗟情人斷絕,信意遼邈。縱妙手、能解連環,似風散雨收,霧輕雲薄。燕子樓空,暗塵鎖、一床弦索。想移根換葉,儘是舊時,手種紅藥。
汀洲漸生杜若。料舟移岸曲,人在天角。謾記得、當日音書,把閑語閑言,待總燒卻。水驛春回,望寄我,江南梅萼。拚今生,對花對酒,為伊淚落。
怨懷無托。嗟情人斷絕,信意遼邈。縱妙手、能解連環,似風散雨收,霧輕雲薄。燕子樓空,暗塵鎖、一床弦索。想移根換葉,儘是舊時,手種紅藥。
汀洲漸生杜若。料舟移岸曲,人在天角。謾記得、當日音書,把閑語閑言,待總燒卻。水驛春回,望寄我,江南梅萼。拚今生,對花對酒,為伊淚落。
大致的內容是說:
幽怨的情懷無可寄託,因為情人如此狠心的與我音訊斷絕。縱然她與我的感情已如砸碎的玉連環。玉連環難解,顯示兩人密不可分的關係。卻依然被妙手所”解”。縱然如此,心上的感覺仍無法抹去。如同風雨過後仍會留下那麼一些薄霧輕雲。
樓空塵鎖、手種紅藥幾句都是描繪女子離去後的情景。
下片遙想女子乘舟移岸,人在天角,離自己如此遙遠。回應「怨懷無托」、「信意遼邈」兩句,因為就算想寄與書音,又怎知要寄到哪去?而當年的情書是不是也該燒掉了呢?
但男子還懷抱著一絲希望。雖不知妳於天涯何方,可是妳知道我在哪啊!(我就在這邊等妳啊!)水驛春回,能否寄枝梅花給我呢?
最後的收尾,力道極強。
男子翻來覆去,愁思至此。最後卻是罷!罷!罷!就是拼盡今生,為妳淚流吧!拼字用的極狠、極絕。就決定繼續自虐的繼續愛妳。
周邦彥用典很勤,整首詞內的典故極多。解連環、雲雨、燕子樓、紅藥、杜若、燒信、梅花。【註三】幾乎可以靠典故串成整首詞。【註四】下面先說很明顯可以看出男女立場的典故:
最重要的,藉此能看出被懷想者是女性的典故乃是『解連環』。典故出於《戰國策、齊策六》:「秦昭王嘗遣使者遺君王後玉連環,曰:『齊多智,而解此環否?』君王後以示群臣,群臣不知解,君王后引錐椎破之,謝秦使曰:『謹以解矣!』」
當年兩國機智交鋒,面對丟出難題的秦國,王后可不是解連環啊!是把連環直接砸掉!也可以看出男子是對女方的絕情是如何的怨懟。傷痛女子是把兩人的關係給直接砸碎。
燕子樓的典故也可以明顯看出離去的人為女性。燕子樓是唐武甯軍節度使張愔為愛妾關盼盼所建。張愔死後,盼盼念舊日恩愛而不嫁。詞中的「燕子樓」卻空了,僅剩塵鎖。也在此借用蘇軾「永遇樂」詞「燕子樓空,佳人何在」的句子。而且酸楚的拿一個對感情堅貞不變的女子做襯,比對女子的離去。
而最後的狠句「拚今生,對花對酒,為伊淚落。」也可以看出角色立場。非常有被拋棄的男人借酒澆愁,台啤跟海尼根空瓶滾一地的哀愁。(XD)若寫古代女人不會用「拼」字。美女對花飲酒,最多也是淺酌一杯愁、一悲愁。卯起來喝…還有什麼美感可言呢?
確定了本詩為一棄男之言後(XD)再來看那詩中哀怨甚至埋怨女子的心情。還有男子的深情。
周邦彥寫「怨懷無託」而不寫「悲懷無託」,怨字是用的很妙。因為當一件事情發生,若是人力所不可救,人們只能悲哀。用悲字。怨則是悲劇因人而起,埋怨此人。用怨字。在此怨女子的棄絕
雲、雨歷來暗喻男女纏綿,典出宋玉「高唐賦」「神女賦」。雲雨本纏綿如今卻是「風散雨收,霧輕雲薄。」尤其語出男人之口…實在耐人玩味啊(他在哀怨自己被人睡嗎?)
紅藥指芍藥,典出「詩經˙溱洧」:「伊其相謔,贈之以芍藥。」【註】互贈芍藥乃表達情意。如今卻是移根換葉…當日的情意又去了哪?
「水驛春回,望寄我江南梅萼。」回應之前「汀洲漸生杜若。料舟移岸曲,人在天角。」表達女子的行蹤不定,男子無法傳遞書音。但只要女子願意寄信,則無有不能。能不能把江南的春梅寄我一枝聊解我的相思之苦?這個典故可能有兩個出處跟化用,一是南朝宋‧盛弘之「荊州記」:「吳之陸凱自江南寄梅至長安,贈好友范曄,並寄詩云:『折梅逢驛使,寄與隴頭人。江南無所有,聊贈一枝春。』」
另外一個可能是「西洲曲」當中:「憶梅下西洲,折梅寄江北」當中的相思之戀。
領頭一字依然用的十分狠心,「望寄」之「望」其實表明了是奢望。都說了連環已解,情人斷絕,信意遼邈。還奢望如此,真是情痴。
接下面「拚今生,對花對酒,為伊淚落。」也就顯得理所當然。
你呢?可有願拼今生的伊人?
【註一】
夜飛鵲(·河橋送人處)
河橋送人處,涼夜何其。斜月遠墜餘輝,銅盤燭淚已流盡,霏霏涼露沾衣。相將散離會,探風前津鼓,樹杪參旗。花會意,縱揚鞭,亦自行遲。 迢遞路回清野,人語漸無聞,空帶愁歸。何意重紅滿地,遺鈿不見,斜徑都迷。兔葵燕麥,向殘陽,欲與人齊。但徘徊班草,唏噓酹酒,極望天西。
【註二】:
此調始於柳永,名「望梅」。後因周邦彥詞有「妙手能解連環」之句,更名「解連環」。
【註三】
杜若是一種香草,典出「九歌˙湘夫人」:「搴汀洲兮杜若,將以遺兮遠者。」所以詞中「汀洲漸生杜若」是見杜若萌生而起「將以遺兮遠者」之情。
「當日音書,把閑語閑言,待總燒卻。」此段可參閱樂府古辭「有所思」:聞君有他心,燒之當風揚其灰。從今已往,勿複相思而與君絕。」
分手後毀棄舊時紀念這種事情…今古皆同。(只是現在比較流行刪相本?)
【註四】:行文時不免懷疑,這些典故是真的被詞人化用,還是後世評賞時硬湊上去?畢竟幾千年的古文,要找個典故也真的不是難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