孩子眼前的一切就是他的全世界。因此,我直到長大後才發現家中的餐桌與眾不同。
一般人家中早餐不會有牛小排、炒青菜、荷包蛋的三菜外加一水果。晚餐端出六道菜,外加兩樣甜點。消夜不會在冰箱內擺著退冰好的六七塊羊排留給孩子自己煎。
一般人家中通常只有一個冰箱。我家長期保持兩個大冰箱,全盛時期甚至使用三個冰箱。家中隨時翻得出幾十個蛋糕杯模型、西餐廳才會出現的酥皮濃湯湯盅。
網友聽到過年的時家中有二十幾個人用餐,驚訝的表示「人好多!」我印象中的人多,卻是封路請客,一請百人,才稱得上人多。
請到上百人,父親通常會叫來一隻百斤左右的成年大豬架在門口烤。說這樣有噱頭,朋友比較好帶小孩子來玩!另外一種請客方式是叫上附近的十個攤子,直接在門口擺攤,讓大家拿自己想吃的東西。
仔細想來,簡直把原住民豐年祭跟校園園遊會辦在自家門口。
回到母親娘家?則是卯起來當養豬養。回娘家時媽咪忙著跟兄弟姊妹聊天講話,阿姨怕我沒人管,直接指派一個傭人追著我屁股後面跑。
傭人怕我這個小孩子跳上跳下太麻煩,直接拿食物把我鎮在餐桌上。記得回泰國除了吃、就是吃、還是吃。
傭人也不會讓我麻煩,從螃蟹到山竹,一律把殼扒得精光,我只要嘴巴張開就好…
只是我從沒想到這樣誇張的行徑,許多友人家中都不遑多讓。一個朋友家中廚房杵著兩個雙門對開大冰箱還嫌不夠!每層樓再配一個冰箱!家中一人配備1.4個冰箱。
一個嬌小纖細的女生朋友,吃冰的最高紀錄是一次50枝冰棒。旁人聽傻了眼,她的反應卻是我們大驚小怪,淡淡的說:「家族遺傳吧?我奶奶七十幾歲,肯德基蛋塔還可以一次吃一打。」
(不是一家人 不進一家門......這道理朋友之間也能用)
住在台北之後,時常到長輩家吃飯。老爺爺早年家裡的習慣,天天湊著兩三桌麻將,年紀大了還是天天開席,維持著一桌加起來超過320歲的麻將牌友。
我常笑說長輩家是平民版本的尹雪艷,雖無蘇州娘姨但有廚子。沒熱毛巾揩面,也沒雞湯銀絲麵,但常有福州蟶子乾與目魚乾煲出的海鮮。之後加雞腿與麵線一煮,鮮香的能把我從死不出門勾成死活也要出門吃這一碗。
遇到過節或慶生,大概十個人上桌,菜卻能做到十六七樣。長輩再三吩咐廚師阿姨別做這麼多菜,每次菜還是多到桌子擺不下。看著阿姨笑嘻嘻說「哎呀~下次做少點」我總覺得她一方面技癢,一方面應著老爺爺的習慣。
豐饒富麗的餐桌,才是那個年代所信仰的幸福人生。大抵跟兒孫滿堂、壽比南山、富貴有餘這些字眼擺在一道,最好旁邊還燒上幾根大紅蠟燭。
(上面照片的菜還沒齊...桌子擺不下...至少還有蒸螃蟹跟幾樣菜.一鍋湯.兩樣甜點)
印象中的家族餐桌皆是如此,彷彿神話中的豐饒之角,食物泉湧而出沛然無虞。過節宴飲難免有暴食傷身之嫌,我卻越來越依戀這樣的餐桌風景。只因驚覺東方人如此怯於說愛。
我們無法誠懇對所愛的人說:「只是想見你、想問你過得好不好、想說我愛你。」
所以,我們聚餐。
母親一次次抱怨勞累,父親卻還拿起電話,招兵買馬回家過節。但她總在處理食材時,表情溫柔的說:「兄弟姊妹還在,就多聚聚。不請客,哪有機會一次看到這麼多親戚?」說罷,愉悅的寫菜單、開心採買。
回到泰國時也是如此。大舅舅到四舅舅、大阿姨到四阿姨,一家吃過一家。「來吃飯吧!」一句話的背後卻是許許多多的想念,許許多多不知怎麼出口的愛。
記得母親一句想吃山竹,回到泰國時是看到成簍成堆的等在那邊。我想吃沙嗲,四阿姨一疊聲的叫傭人去買。捧回來幾十串,雞豬牛羊大概全齊了。要是一口氣吃完?這輩子都不會想吃沙嗲。
不能說出口的,就全吃下肚。
畏怯將話與送入愛人的耳蝸,我們拿熱量抵換熱切的言語。大大方方的把愛送到對方的胃袋,讓溫度以別的形式流淌血液。
我愛你,不能說。
所以我們吃飯吧。